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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太烂了,早晚得搬家

【11:00】【团孟】公无渡河


  我生病了。 

  被死啦死啦这个祸害给祸害的。他那天总算恋物都成了癖,在祭旗坡最拿得出手的住房里,学着狗肉的样子与我怼到一个我制造的二氧化碳和他制造的二氧化碳在空气中胶着打架的距离,涎着个脸半真半假地告诉我,怎么不能是你啊,只能是你。 

  这句话抽干了我周围所有的氧气。 

  我要自由呼吸,于是我跟着他偷摸着又过了一次江。 

  要是我知道往下会发生什么,我说什么也不跟他渡这次遭老瘟的河。 

  原本出行前我就不怎么爽利,搞到这次出了鬼见湾我就见了鬼。

  先是全身骨节被闷锤击打了上千次的钝痛,后是上吐下泻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头疼脑热巴不望先从眼珠开始炸裂。偏偏死啦死啦好死不活的还揪着我的头发唾沫乱飞,在我耳边聒噪,说孟瘸子你说小日本子那反斜面安的什么心呢?别开小差!半天不说话你憋着坏哪。

  于是我不憋了,我一口呕吐物泼在了他的靴子上,干干稀稀的臭不可闻。死啦死啦专门抬起那只被我弄脏的脚把我放倒,然后蹬在岸边的草叶上狂蹭。见我半晌仍旧瘫在对岸射界之内打兢,他才把我扯将起来,嫌弃地用袖子揩掉我嘴边残留的脏物,又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我难受得不行了。我扶着脑袋:“小太爷头晕。” 

  死啦死啦没说什么,把我的包袱取下来挂到自己身上,拉起我快速钻进隐蔽的灌木丛。 

  “回去给你找医生。” 

  他拉起我的手再没放开。我跟着他回家,双腿跑得发软,回到祭旗坡已经烧得七荤八素。

  

   兽医提了他的老旧药箱进来,死啦死啦摸我的额头。

   “还烧着呢。”

   三分之一的中医认真地把了一会我的脉,扳开我嘴巴看我发红的舌头和发黄的舌苔,又使劲捏我的一把骨头,疼得我嗷嗷尖叫。 

  我头重脚轻,酸软的疼痛在躯体里阵阵纠缠,昏得想把自己炸膛。兽医还在研究我的症状,可他越是煞有介事我越是不抱希望。 

  “啊呀不像平脉哩。”兽医喃喃:“就怕是疟疾。”他下了口头诊断书。 

  全民协助给我喂了一些汤力水,为了避免难喝他甚至偷了老麦的威士忌。尽管材料有限,但是这个热情又开朗的美国佬捋袖子调酒的手法仍然给人一种技术质量很高的感觉。兽医有些羡慕但很稳重地张望着柯林斯的先进治疗,我猜他心里一定要自惭形秽得发狂。然而我静静地等了半天药效发挥,全无用处。

  郝老头儿开始习惯性地擦汗,不辣在人群中挤出个瘦猴脑袋,眼神发直地瞅着兽医,幽幽地说:“完咯,烦啦这回要归位了呢。”

   蛇屁股听罢缓缓转头,没怎么费力气地给了那家伙一脚,骂道:“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啦!” 

  老头儿又拭了一回汗,那标志性的动作令我绝望,我确信我会被他活活治死。 

  于是我虚弱地张嘴,嗓子像烧干了水的炊壶:“与其烧傻不如被你们闹山麻雀闹死。” 

  众人齐嘘。 

  老头儿转身,样子像是要弃我而去,高热中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甲壳虫模糊的灰褐色背面,床前林立的炮灰僵成永恒的枯树,大雾,我即将在抛弃中死去。 

  可老头儿只是转过身去,丧门星适时地递上了纸笔。兽医用舌头蘸了一下笔尖,豆饼这回不用人教,乖巧地把自己的脊背呈给郝老头子写药方。迷龙凑上去,斗大的字识不得两斤的他被死啦死啦一脚踹开。

  兽医放任全民协助拿我做了个小小的善意的试验,现在一边笔走龙蛇一边以一种自信而放心的语气说:“温疟,得熬中药喝。无寒但热,骨节疼烦,舌无胎而口渴,邪气藏在肾中哩。”

  他背书似的一口气说了一堆中医理论,唬得小伙子们一愣一愣的。好小伙全民协助疑惑地用眼睛询问迷龙,迷龙大嘴叭叭很高昂地手足并用解释道:“他有法子啦!他,治人,这份儿!这个,啊,歪、歪什么来着,歪瑞古德!”

  迷龙竖起大拇指,指着我说:“这玩意儿,他,不会——狗带!”迷龙伸出舌头翻白眼,做出一副吊死鬼的样子,又对全民协助摆摆手:“不会死啦!他!漏带漏带!” 

  全民协助恍然大悟,他大抵是听明白了,于是他很快乐地凑上来拍拍我,说:“a speedy recovery!” 

  兽医很快写好了方子,想把它递给死啦死啦:“白虎桂枝汤,找个人上禅达城里给他抓几副。”

  死啦死啦不得空,于是他叫:“迷龙。”

   迷龙这个大喇叭一听就嚎上了:“我上哪旮旯给他弄老虎去?演武松啊?”

   我目不明耳却聪,听了死东北佬的无赖话,很想靠嘴皮子兵不血刃地收拾了他,无奈躺在床上一身皮囊包骨头注了铅般拖累得我动弹不得。

  死啦死啦坐在我身边,端着个粗碗正给我灌水,凉的,很解热,我像条快渴死的鱼一样大口接咽,完全喝不够。迷龙说话的时候死啦死啦急于反驳他,手一抖水呛了我满脸,我大力地咳,可那王八蛋根本不为所动,只管挤兑那只大傻狍子。

   死啦死啦不屑地说:“羊蝎子火锅里有蝎子吗?白痴,猪肉白菜炖粉条你还往里倒牛肉呢。” 

  迷龙睁大双眼,看起来很无辜,他用眼神询问死啦死啦我又咋地你啦?然后在死啦死啦的逼视下自觉地大手一挥摘走了兽医手里的方子,抄着裤袋拨开人群走出门:“我那个,我给他弄药啊。”

  迷龙边走边嘟囔,骂的是死啦死啦:“给你也吃药,吃枪药。”

  

   死啦死啦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弄到了一个跌了口的中药罐子,连同迷龙贡献出的一块蒸布——不用猜都知道是他趁此机会偷跑回去见的老婆准备的,她总是愿意在后方默默给予我们,也就是迷龙的这帮子烂兄烂弟最相宜的体贴。兽医每天都守着那个破罐子给我熬药,他是我们此地唯一的医生。可就算虞啸卿噎下了两口芭蕉饭,我们仍一律像发霉的劈柴一样扔在祭旗坡没人管,于是郝兽医救死扶伤的时候更像个保姆。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忙,在战壕和我们的防炮洞里穿插、晃悠。缺瓦少块的器皿过滤得总是不太干净,药汁混着药渣,药沙都沉在碗底,浓得稠稠欲滴。

   可良药苦口,我真的渐渐康复起来。

   这药我喝了好几次了,可每一次都像是头回上刑,我看着死啦死啦拿把勺子搅动汤药,原本发干的嘴巴开始分泌自我保护的唾液。死啦死啦把那碗黑黢黢酱似冒着热气的玩意儿舀了又舀,并且打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倒不是体贴,分明是想延长我吃苦的时间,我只好费劲巴拉地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药碗仰头痛饮而尽。

  我的舌头仿佛一块刚泡在酱料里着了色腌入味的肉,那股子酸苦浓郁得我五官全部皱到了一起,我有时候真恨人有味觉。 

  死啦死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捏了一块东西塞进我嘴里。粘牙,难嚼,甜度惊人,我调动咬肌所有的力量,结果使得那块麻糖更加奋勇地死抱在我的牙床上。我只好瞪视死啦死啦,重新躺回被窝,试图用舌头把粘牙的家伙撬下来,然而无济于事。麦芽糖在我口腔中慢慢化开,很纯正的甜,一场平和的海浪驱散苦难的雾。我突然懂得人为什么总愿意尝点甜头。如果说死啦死啦是世上最复杂的人,那他的糖就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糖。郝兽医说桂枝强脉泵血,白芍柔肝止怒,死啦死啦与糖果就像迷龙背上的苍龙与花瓣,粗犷与细腻的姻缘。 

  死啦死啦趁我胡思乱想的当儿,手伸进被子摸我周身有没有发汗,结果手摸岔了,指头穿过崩开了线的布料缝隙按到我的腰上,他发现我裤子打腿根儿上撕开了个很大的口子。

  我刚出了一点并不通透的小汗,像发酵的腐乳繁殖出一层薄薄的菌丝,一抹就消。死啦死啦浑然不觉我的窘迫,就着那个破洞试我滑腻腻的汗。他的手很暖和,接触我皮肤的时候只剩熨帖。后来我意识到那是我在彼处尚存的一点依恋。

   “好点了。”死啦死啦说。

   我疲倦地眨了一下眼睛以示回应,他又说:“你裤子破啦。” 

  没有窥到隐私的攻讦和司空见惯的嘲笑,不带任何尖酸讥讽,很自然地提起。我告诫自己要警惕,像他这种四清六活的妖孽,少有的柔情是陷阱。

   我幸福地栽进那个陷阱。

   我回答:“嗯。”嗯完我就后悔了,因为那听起来像雷宝儿赖床才会发出的声音。

   于是死啦死啦伸手捏我的脸颊,没多少肉,手感一定不怎么样,他又刮我的鼻子,露出一个很俊朗的微笑,我突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不难看。

  结果下一秒死啦死啦狗相毕露,勒令我:“把裤子脱了。” 

  我一愣:“哈?” 

  

  死啦死啦开始自己动手扒我的裤子,烦死人。我别扭地跟他缠斗,他最后得到了我的裤子,还不忘替我把被角掖好。 

  劳烦我的团座大人体恤下属,竟然善心大发要给我补裤子,他从兽医处寻到了布头针线,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我缝缝补补,我没想到他还会这个。

  死啦死啦熟稔地穿针引线,我偏过头端详他周周正正的后脑勺,天灵盖上长反骨的家伙。死啦死啦把煤油灯从钩上取下来,连带着桌子一块儿挪到我床边专注地缝着裤子搞剪烛西窗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热爱光明也依赖陪伴。

   死啦死啦盯着手中的活计,眼也不抬地对我说:“孟崽子,跟我说说话吧。都说生病的人心肠最软,你给我讲两句好话。” 

  我撇撇嘴:“哟喂,对您我可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

   “我好心帮你补裤子。” 

  “嘁,那多半是你拽我瞎跑勾坏的。” 

  死啦死啦恍然大悟地嘶了一声:“你是不是大好了?”

  他四处张望:“我地图呢?” 

  我嗤之以鼻,死啦死啦站起来准备去找他的宝贝地图。 

  嗐,还来劲了。这是个放个屁都要把铺盖崩得三尺高的主儿。

   我气不打一处来,有气无力地骂:“龙文章你钻炮眼里去了?小太爷病还没好利索你又跟我提侦察......” 

  死啦死啦赶紧扑过来捂我的嘴,唯恐不小心被老麦听到,尽管麦师傅从不肯涉足光顾我团前方阵地。

   我胡乱呸掉他的手。

   “您能不能让我安生一两天?”

   “你要安逸还是安生啊?”他毫无歉疚地随口反问。

   “我要休息!”我愤怒至极。

   “烦啦,别动不动就生气。别跟你家老爷子似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不说话。

   死啦死啦继续他的工作,还要喋喋不休地教育我:“明明想得要死,骗人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望穿秋水二十年,临了转身就走。事还没有办你就着急说败,你是不是特别怕失望?怕得都快把自己整死了。” 

  “谁想死了!不是您成天价地拿我跟你凑一对活鬼吗?”我假笑之后撕破笑容。

   “是宝不是鬼。”死啦死啦纠正。

   “穷鬼”我骂。

   “病得不轻。”他感叹。

   他一感叹我就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死啦死啦欺身上来与我四目相对,气氛针尖麦芒剑拔弩张,但丫看着我,突然露出一个极其欠揍的笑容,然后敏捷而铺张地在我拉上被子蒙住脸之前亲了我一口,他炽热的呼吸覆盖住我的,牙齿大敕敕碾过干涸的嘴唇,吻得蛮不讲道理。

   “滚!”我惊出一身热汗,过快的心跳激起滚烫的血,翻荡得我耳朵通红,要是在冬天我已经头上大冒特冒令人抓狂的蒸汽。 

  死啦死啦回味地咂了一下嘴巴,笑得小人得志:“甜的。” 

  我羞愤难当,一脚祭出我的瘸腿。

   死啦死啦往前趔趄一步,回过头来对我嬉皮笑脸地说:“其实凡事都没你想得那么糟。” 

  我把被子扯上去盖住自己的头,嗡嗡地骂:“你大爷,等着被传染吧你。” 

  死啦死啦那个二百五就很开心地说:“那我们可就真的同命啦!” 

  

  死啦死啦继续手上的活路,我跟他有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谁都没注意到房里灯光越来越弱,悄没声息地熄灭了。

  屋子光线很昏暗,死啦死啦一声惊呼,光听声音我都觉得他嘴巴扭到了耳根,他几乎把针扎进肉里。好在他快缝好了,死啦死啦摸索着把线打完结,又把针收好,死皮赖脸地挨过来求吹吹,举止很矫情很做作。

   “扎死老子啦,给我吹一口。呼呼。”他甚至幼稚地教我怎么吹气。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

   死啦死啦得到我敷衍的呼呼后满意地去查探灯灭的原因,油还有,灯捻烧完了。 

  死啦死啦在我们家徒四壁的房里翻箱倒柜,最后从固防的麻袋间隙找到一截半的蜡烛,看那股子陈旧的成色还是在英国人的机场里顺的。 

  死啦死啦从我裤子里掏出我常玩的那盒火柴,顺手把裤子扔给我。火柴划了好几根才划着,细小的火花溅射开,他点燃了蜡烛,屋子里又亮堂起来,死啦死啦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熠动。

  我缩进被窝里套上补好的裤子,他的影子还在闪烁,很高大,我伸手,试图去临摹他格外立体的轮廓。 

  死啦死啦说:“少玩火柴,磷粉都被你玩没了。” 

  我努努嘴:“不是点着了吗。”

   “那说明还有的救。” 

  他倒了几滴蜡油在桌面上,把蜡烛固定住,然后拎了油灯准备出去。 

  “你去哪里?”我忙问。

  他回过头:“去找找棉绳什么的。”

   “你是不是要去师部?”

   “去一趟也行。”

   “能不能......别走?”我被自己的软弱吓了一跳。 

  死啦死啦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又去跟虞啸卿哭穷?我们穷得只剩尊严。他刚把那两个别人不待见的美国佬塞给你,你拿什么跟他讨要物资?军功?天才想法?一盏被消耗光的煤油灯?” 

  “......”死啦死啦一时语塞。

   “还是说你又要跟虞师座暗通款曲,奉上你脑子里某些尚未成形的东西。得,这次过江你收获不少——我为什么要跟你上那去?不见得他会喜欢你那些话,因为你从来就不讨人喜欢。你很矛盾你知道吗你?”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话没来由的多,他说一句我顶十句,他不说我也有十句等着,有些没道理。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你想的太多了。” 

  他笑得有些无奈:“暗通款曲是你这么用的吗?” 

  “你管不着。”我忿忿。

   如果我没有赌气刻意不看他,就能发现死啦死啦反而很温柔地看着我,眼里盛着亮晶晶的光。

   “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只撂下这么一句话。 

  我睁着死鱼眼睛看防炮洞顶。 

  

  死啦死啦在天快黑的时候彻底失踪,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其间兽医来看我,我心不在焉地嗯嗯哦哦。

   “奇了怪咧,他领着迷龙不辣蛇屁股好几个,摘了不知道谁家的青瓜花,往林子里走咧。你娃脑子灵光,你说介是要干啥?” 

  我问:“谁?”

   兽医忙着往烟锅里加上一小撮烟叶,脸上一副你又嘴硬明知故问的表情,拿烟杆虚杵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好气地说:“你说是谁。” 

  丧门星在门外探进半边身子,说有个小战士闹肚子,老头儿留恋地吸进最后一口烟吧嗒吧嗒,收拾好东西跟着丧门星走了。

   我又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的夜晚静谧得吓人,最后半截蜡烛已经快燃烧殆尽,无可奈何花落去,我闭上眼睛倒数迎接即将把我吞噬得骨头渣都不剩的黑暗。

   这时候我听见死啦死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仍然闭着眼睛,直到他轻轻地搡我:“烦啦,烦啦你看!”我心里舒了一口气,却装作很烦地睁开眼。 

  一片漆黑中死啦死啦似乎在我眼前晃他的头盔,然后他掀掉了盖在头盔上的外套。 

  霎那间满屋子浮起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我无法形容飞漾流萤带给我的奇异感受。湛黄的的光点明明暗暗,编织起一个很轻很柔的梦境,梦境中茕茕只亮像缓慢流动的星河笼罩了防炮洞,逐渐映照出龙文章双目真挚的面孔,很皎洁的一张脸,两颗星星镶嵌其中,坠入人间的月亮。 

  死啦死啦很孩子气地拍手,他拍手那些微光就一点不怕地凑过来安静地围着他的巴掌飞翔,将他环进光亮的漩涡之中。很多只小粒明珠弱翅飘飖,忽闪忽闪,有一只停在了他的指尖,死啦死啦小心翼翼地拢住,捯进了一个什么东西里。之后他一直不停地拍手,抓萤火虫,塞进那个小物件中。他做好之后就把那玩意儿举过来,我看清楚是一朵将开未开、黄盏翠托的西葫芦花,很新鲜的枝梗,正散放着一种鲜灵且清甜的植物香气。萤火虫被他装进花苞里,青脉蜷曲的花瓣变得半透明,温暖的纹路清晰可见,西葫芦花成了小灯泡。花们不大不小也不多,但将小虫聚集在一起之后堪比车胤映雪的萤囊,照亮了整个屋子。被死啦死啦悉心地拴在一根长长的布条上,他踢掉鞋子站上床,把这一串饱满美丽的花灯系在我们平时搭毛巾的横棍上。 

  我看得很呆。

  我看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忘不了,灯和人都是。 

  太他妈亮堂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我们身边围绕着死啦死啦没有捉住的夜火,它们对他友善得让人心生嫉妒,我相信龙文章捉它们的时候那些小家伙大多数都是投怀送抱自投罗网,实际上所有的萤火虫对他都是自投罗网。我一度怀疑人是不是真有其魂,它们是江对岸腐草底下生出一缕游魂,只在夜里示尾吐露微弱的思念,二三十天后即化为草叶上的朝露,向腾升的太阳奔去。

   死啦死啦跳下来给我裹上外套,满眼期待地看着我,我抬头看着那些漂亮的西葫芦花。

   “怎么样?”看得出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你的怪法子多如牛毛。”我评价。

   “你的心眼子多如马蜂窝。”死啦死啦抱怨?

  无需多言,我的表情早就出卖了我,早前我说死啦死啦的小意柔情是陷阱,可我的绝不是。他真有法子,他不仅能给予我们千奇百怪的死法,他还能想方设法抚平我们无头苍蝇般的波澜。我知道我想得很多,可死啦死啦是做的更多。我在我纷杂的怀疑和猜忌中作茧自缚,他干脆利落地离开,再携一杆亮银枪急冲冲回来,提枪挑碎缚网,添灯赠月。一个怨天尤人的恶毒瘸子终于找到了片刻的宁静,我在死啦死啦的织构的陷阱里耽溺。

   卑低如草芥,微末如萤虫,可草结伏地绊倒马,流萤熠耀照夜清。 

  我双手抱着腿,给死啦死啦腾出点地方,他很高兴地靠过来,跟我亲亲热热地挨在一块儿。

   然后我们一起欣赏可以彻夜长明的不夜灯。

   “烦啦,你会怪我吗?” 他难得的局促不安。

  “哪一桩呗?”

   “跟我过江。” 

  我稍稍思忖了一下,付之一笑,摇头晃脑,打着节拍,做出怡然自得的样子。 

  “谁知道嘿。反正小太爷今儿个要过的是日子不是挨枪子。花儿开堪折直须折呐。” 

  死啦死啦看着我谐谑打诨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不愿想的索性扔一边不再去想。在枕戈待旦的备战时节总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两个人的半日就是一天,赚了。 

  死啦死啦抬手很随便地拨弄了一下西葫芦花,整根绳子颤颤巍巍地晃荡,光线一闪都不闪,好像更亮了。

  他又抠脑袋,又摸鼻子,一秒钟之内做了一百八十个小动作。最后他看了我一会,终于伸手揽住我的肩膀。

  我又接着咿咿呀呀地唱: “公无渡河哟,公竟渡河。既要渡河,捎我一个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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