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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太烂了,早晚得搬家

【团孟】蝶恋花


  ——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攻下铜钹后,炮灰团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去给团长扶柩。很小的一支殡葬队伍,没法不小,因为就剩下了那么多。阿译挑着招魂幡领在前边,狗肉在后边瘸着,它押柩。丧门星披麻戴孝,一路撒着在空中也颤颤巍巍的纸钱。

  他们把他葬在祭旗坡上游,鬼见湾附近,那儿视野很好,可以将南天门看得一览无余。山上乱葬岗,山下荒草乡,坟头朝西,他说西进就是家。

  我看着面前寥寥的一个排,不远的镇子里已经炸起爆尘,我不知所谓地做着失败的战前动员,讲得很糟糕,因为他们不需要壮胆也不需要壮怀。

  都是泥泞里滚过火焰里烧过的炮灰团弟兄。

  他们沉默,因为沉默显得呆滞,他们呆滞,呆滞但绝不显得不耐烦。我没办法再去关心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肚子的心事,就像我因为曾经眼见克虏伯的呆滞而忽视了他翻江倒海的内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去关心任何一个人。

  我告诉他们这里是铜钹,我们来过。

  他们都说他们没有来过。

  只有丧门星说:“我来过。”

  我告诉他们团长已经死了。

  他们沉默不语。

  我换了个话题,我说这里是竹内连山最后一个据点,这里已经没有中国人,每一间房子都是一个碉堡,简而言之,小南天门。

  我的兄弟们木然望着我,宛如一尊尊雕塑。在他们眼里我看不到希望,我们已经不知道何为希望。

  我自己都嫌自己罗里吧嗦,说的全是总所周知的屁话。我腰间别着毛瑟二十响,手里拿着一支冲锋枪,东拼西凑的衣着和永不好好扣着的风纪扣,卷起的袖口,横眉叉腰一遍遍巡视的姿势,说话总要撕扯喉咙的嗓音,不知道是给他们慰藉还是想给自己慰藉。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像个小丑,怎么会有人妄图做成另一个人呢?人间惟此一人,可他已经不在人间。

  最后我只有把心里话坦白:“你们想死吗?——我想。想死的就跟我来。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我说完就冲进了那头火光焦炽的地狱,我的弟兄们沉默地跟上,火急火燎地去跟死亡交心窝子。

  我是首当其冲的排头兵,做了一个谁看了也要恨铁不成钢地说简直胡闹的冲锋。我一生中有三次全心全意的排头,第一次是我学生从军新入连时,第二次是死啦死啦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到铜钹接我父母时,第三次是这回,我全心全意地想死。我最后一次扣动扳机,向那口铜钟扫射。丧门星从门外冲进来,不要命地将我往外拖。炮声在响,枪声在响,钟声在响,我撒掉了武器,抬手摸到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的衣服上缝了一个内袋,里面装着死啦死啦的一绺头发。很短,很碎,就跟他的命一样。

  我是一个曾被轻机枪拦腰扫过的人,我时常研究为什么被钻了三个眼居然还没断送我的小命。

  今天是七月十五,月半鬼乱窜的好日子,我的团长的头七。

  不辣走了,阿译走了,丧门星也走了。而我将死未死,躺在病床上寸步难行。算算人头,禅达的猪肉炖粉条子就剩一根欠吊死的粉条子,算算日子,我的团长三魂七魄十去其一。今天他要是回魂,只能见到一个要死不活的死瘸子,一个麻木,迟钝,冷清,寒碜的死瘸子。

  我实在想他,从他离开之后我的每一秒钟我都思念他十次。我很晦气地要求医官在我的房间门口点燃一盏长明灯,用瓦片给它搭了个遮风棚。吃饭的时候我专把筷子上香一样插碗里,剩下的时间我就很有节奏地用勺子敲击着空罐头念叨:“我是孟烦了孟烦了,孟烦了在这里。小太爷今儿个跟你吃顿好的,金豆洋芋,豆腐鸡汤,大馅包子大救驾。龙文章,龙文章嘿,你来是不来?”

龙文章不知道来不来,但查房的小护士是真真儿不愿意再来了。他们怕鬼,他们见我如同见一个面色惨白外加精神极度不正常的活鬼。

  我瞪着眼睛,瞧着死啦死啦留下的手表,从天黑等到天明,从天明等到天黑。

  天气交了秋,从傍晚开始就变得寒冷。我精神抖擞地斜靠在床背上,身上披盖了一件美军M38外套,那是死啦死啦的衣服。野战医院四下里很安静,我裹紧了外套,贪婪地嗅着死啦死啦残留的气息,守着自己的寂寞园林。极目远眺时,我惊奇地看到收容所里的花木迅速地枯荣,落日金晖洒满迷龙家空荡荡的庭院,高耸入空的南天门像一把刺刀刺破了横云。怒江的水势渐平渐缓,最后几乎是停止了奔腾,它在日薄西山中浮光跃金,在暗月清辉里静影沉璧。

  我实在无聊,无聊到开始背乱背楚辞:“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东方不可以讬,南方不可以止,君无上天些,君无下此幽都,归来兮,不可以久些。哈哈。结撰至思,思文章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皋兰被径兮,左右左,湛湛江水兮,一二三。”

  我仍旧看得到门外神奇的平湖秋月之景,突然间那景致凭空升腾起浓重的雾气,月色变得阴冷,四周万籁俱静。我看见原本很远的南天门裹住鬼影幢幢的怒江静水,正不容躲避地逼近我。

  渡江的竹筏从对岸慢慢泊来,于烟雾笼罩中显露一个人形的身影。他身后的黑影重重叠叠,山一样堆聚,气泡一样前仆,似有万马千军,个个傀儡尸行,狰狞欲撕。

  我惊得以为是竹内连山阴兵过境,吓得要喊,来者已经把筏子停靠上岸,靴子踏在河岸湿冷的泥涂上,没有半点声响。营帐外的小油灯猛地打了个闪,熄灭了一下又复燃,很像三十八天中某日夜里突响的冷枪火光。林子中刮落一阵簌簌声,像是那簌簌声本来就长在树上而被风刮落。

  我很没种,我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叶子。竹内连山悄无声息地走到我床前,我借着微光,惊奇地发现那王八羔子长着一张和死啦死啦一模一样的脸。

  这家伙用一种半考究半戏谑的眼光打量着我。我张嘴,愣了半晌,对他说:“龙文章,你妈巴羔子。”

  死啦死啦惨然地笑笑,用手指了指我的腰。我很想跟他说说话,因此话特别多:“西进的时候挨的,医生说真是家里烧了高香,三发子弹,全部近距离穿透,结果连肠子都没打烂一个,脏器一个没伤着。不过就是血流多了点,没十天半个月养不回......”

  死啦死啦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放心地点了点头。

  我继续向他报告:“真的西进了,竹内被一架过路的轰炸机炸成了灰。上官戒慈搬走了,她要带着孩子北上,或许是到东北去,那里是迷龙的家。我们没说北上不北上,我现在养伤,消息不灵。张立宪还是跟着虞啸卿,丧门星带他弟弟回了四川,不辣那个王八蛋捡了个小日本说要蹦回湖南,叫个什么横山光寺,我们没杀他。对了,他还是你放进来的,你练新兵那回放进来的。怒江下日本饺子那次,就是他打掉了你的头盔,他一个人不敢说话也不敢见人,靠扒人家地里的萝卜活了两年......你为什么不说话?”

  死啦死啦无奈地笑了笑,还是哑巴一样不出声。

  我狐疑起来,试探性地问:“我能点根蜡烛吗?”

  死啦死啦沉吟了一下,轻轻地摇头。

  我不依,我偏要点蜡烛,反正现在他也碰不到我。我从枕头下摸出一盒火柴,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嚓地一下划燃了。我十分惊讶于这次划火柴的顺利,换做以前我点燃一根火柴至少需要用掉大半盒。

  蜡烛就在床头柜子上,我用火柴引着了尖上的绳芯,屋子里顿时去掉了鬼气森然,变得亮堂起来。烛光很稳,没有半点摇曳,屋子里只投射出我一个人的影子,我看清楚了死啦死啦,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说话的原因。

  死啦死啦仍然穿着行刑那天穿的衣服,很周正的军装,只不过被卸了军衔。扣子除了颈根下那颗没扣上之外其余都很整齐。

  倒也清清爽爽,如果不看衣服上纷乱的破洞和血迹的话。

  他们真的费尽心思伪造了一个处决现场,死啦死啦出其不意的自杀给他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泄愤般地,又照着他的尸体补了几枪。

  我哭得昏天暗地,整个人快要断成两截,原本缝合好的伤口崩开,又开始往外渗血。

  可是再没人能捧起我的脸给我擦眼泪啦。

  死啦死啦手足无措,蹲下来想安慰我又不敢伸手,张嘴话都说不利索:“老子说过不要点灯嘛,就怕你看了......哭。别北上。”他说得囫囵,有些字像是烫嘴似的,生吞进去又一整个吐出来。

  我涕泗交颐,爬起来想去摸他身上的枪疮,死啦死啦却连连后退:“碰不得碰不得,一碰就散了。别北上!”

  我只好自己拿袖子揩掉不断欠的眼泪,一边哭一边问:“那你他妈说话又是怎么回事啊?老是别北上?”

  死啦死啦气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牙酸似的捏着自己腮帮子,尽量不让我看到他上颚里边的焦裂的缺口:“子弹!给老子上边灼烂啦!心愿懂不懂?......别北上。”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但为时已晚,死啦死啦懊恼地挠了挠头,戳了戳自己的嘴巴,在空气中画了个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无声地跟我比划:“伤口。”

  我疼得龇牙咧嘴,腰腹因为刚才的大哭一场闹岔了气,现在连呼吸都是痛的。我咬着牙关解开腰上的绷带重新紧了紧,压迫止血。弄完之后我小心地匀着气息,声音很微弱地问死啦死啦:“你疼不疼?”

  死啦死啦微微睁圆了眼睛,一副天菩萨嗳你今天怎么这么直接的疑惑表情,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悲痛欲绝:“死了也会疼?”

  死啦死啦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有些气急败坏,嘶嘶地吸着气,调高了声音骂:“臭弹把你脑子也打坏啦?到底他妈疼还是不疼!”

  死啦死啦这会不再那么死样活气了,他简直蹦得跟他生前一个鸟样,他拍拍自己脑袋,表示自己没问题,又扯了扯衣服,抠抠上边的染了血色的孔,对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他又耷拉着耳朵,做出一副缩瑟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指指我的伤,悲伤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作不忍状。

  他肢体语言丰富得不得了,我气得又笑出了眼泪:“嗨,嗨,得了吧您。”

  死啦死啦做出很凶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指示意我不要乱动,然后他凑上来,一只手张开,虚抚在我的伤口上,慢慢平移过去。

  我好整以暇,看着他的鬼把戏:“小太爷怎么不知道您还有这妙手回春的本事呢,鬼手佛心的。”

  死啦死啦不理我这茬,认真地过了一遍,神情严肃得像是他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招魂。我有一种奇异的步入云海的感觉,我想起要麻在他的掌下长出青翠的藤蔓,康丫会在他的指缝间生出秀气的白花,郝兽医在他的念白中稳稳地飞向天上,迷龙在他的怀里迸散出五彩斑斓的绚烂焰火。而我现在在他的手下,好像被抚平了所有的疼痛,伤口有舒适的温热,且出现一种皮肉组织正在有条不紊进行愈合的痒感。

  我说:“好啦,真的。你真是个妖孽,到死都是。”

  死啦死啦收势,有些疲惫地坐到椅子上,眼睛却得意地看着我。他看了桌上的崭新的勋章和军衔,对我张嘴做了个夸张的口型:“commander!”

  我悻悻地说:“有个屁用。”

  我看了看被风吹起的门帘,外边漆黑的一片。我却直觉有无数的亡灵候在那里,期待地睁着眼睛,因非新丧而不敢靠得太近,只好伸长了脖子翘首盼念活着的人。

  我垂下头,低声问死啦死啦:“你见过他们了吧.....他们好吗?”

  死啦死啦转过头看了一眼外面,郑重地点头。

  我问死啦死啦:“你也好吗?”

  死啦死啦抿起嘴巴,微笑着点头,他把手放在胸口,宁静地闭上眼睛,表示他现在已经找到了安宁。

  我脸上也就跟着浮起一个醉人的酒窝,死啦死啦笑着用手去虚戳,我眯起眼睛,轻轻地躲。

  床头的蜡烛爆裂一声烛花,死啦死啦的手表指针滴答滴答,定格在某一位置猛烈地摆动。

  我感觉有些异样,四周下一秒似乎就要天旋地转。

  也许我们的时间到了。

  死啦死啦看了一眼我的表,站起来环顾四周,比划着让我拿起柜头的纸笔。纸上有我静卧养伤时画的格子,有时我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我问死啦死啦:“你要告诉我什么?”

  死啦死啦指指纸上的棋盘,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但他并不是真的有兴趣,那是失去跟活人说话权利的鬼魂表达想法的一个方式。

  “要跟我下棋?你还会这个……打谱?”

  他大手一拍,没有声音。于是他对我激赏地竖起大拇指。

  我拿着笔在纸上一角没有填满的纵横线上涂圈,黑白相间,按照死啦死啦的指示一手一手地交叉走棋。

  双方各走了六手,他摆出一个很基础的棋形,我隐隐感觉很熟悉,像是小时候我爹示范过的手筋。黑棋被中间两颗白棋纵向断开成两块,白棋断完斜下一颗小尖。我正思索,死啦死啦手指一靠,黑子靠上白尖,白子接着往下一扳。

  我不明所以,死啦死啦往下扭了一个十字。我倏然一愣,他的心思昭然显露。

  “相思断?”我难以置信地问。

  死啦死啦点点头又摇摇头,对我伸出三个手指头,然后扳下去一根。

  我喃喃:“……相思,你在说相思。”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死啦死啦很温和地看着我,低头翻衣领子,从脖子上扯下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那颗臭弹壳子。这枚弹壳当时明明被师座捡了去,天知道又怎么回到了他的身上。

  死啦死啦拼命摇晃那枚见鬼的弹壳,同时对我摆弄两根手指,接着两只手拼在一起。

  我努力会意他的意思:“相断思......弹壳......你说相思弹。”

  他快乐地笑起来,也不敢张开嘴使劲笑,只是看起来很羞涩地露出牙齿。

  我轻声说:“去你妈的,神棍。”

  他又转身望了望帐外,那里黑黢黢一片,有时候我又觉得是黑压压一片。

  那家伙留恋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要走。

  我用被子蒙住头,把声音闷在心事里,我说:“走吧。丫的,我知道他们都在外面。”

  于是死啦死啦就走了。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见死啦死啦的背影慢慢融进雾气氤氲的夜幕之中。南天门仍岿然屹立在外,他一个人上了筏子,撑起竹篙,一坨影子乌乌泱泱跟在他后面。山与河都随着他划船的动作逐渐远离我的视线。我望着死啦死啦,舟中岸上两回头。

  然后他们一齐化作极浅极淡的海市蜃楼,最后消失不见。

  我发了一会儿呆,继续走那块没下完的棋。白棋从左打吃,黑弃一子,白接不归,白棋从右打吃,黑中间反打吃,舍掉一子,吞掉白棋筋。无论怎样下,被断开的黑子终会再次相连。

  我突然很倦怠,于是沉沉睡去。

  中元节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死啦死啦跋山涉水来看我,他跟我说相思。

  我被颠醒了,看着我头上移动的天空,听着车声和人声。我在卡车的车厢里,在一副担架上。我们终于北上。

  卡车急转弯,我脑袋被一个小小的硬物硌到,我伸手去摸,摸到一枚南部式的弹壳,弹壳一端系着绳子,绳子挂在我脖子上。

  那天晚上不是做梦,死啦死啦真的来过。

  我把死啦死啦留给我的弹壳握在手里,突然很想放声大哭。

  我的相思弹。

  北上,北上,去他娘的北上。我回到我的故乡,我准备好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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