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芦】回应
“你不要死啊!”芦焱伏在地上绝望地叫喊。
汤姆逊的弹壳哗啦啦地迸落在地,门栓已经挣开青年队跌跌撞撞地跑向九宫的车,赶在司机加速前拉开了车门。司机毫不犹豫地给了门栓一枪,门栓沉默地挨了,一把把司机拽下了车,自己坐上了驾驶位。
门栓体力难支,空气似乎像刀一样割开了他的破烟嗓子,门栓叫喊:炸药!他们就是为了逼你们上这辆车!”
时光反应很快,他猛推了屠先生一把,和他一起滚落下车。
屠先生惊魂未定地看着门栓脚踩油门疾速转弯驶进了前边的拐口,时光二话不说朝着九宫蹑脚开溜的方向旋了一根刀棍。
车在拐角处爆炸,炽热的火光裹挟着砖砾瓦碎喷薄出巷口。芦焱失声,呆呆地看着门栓扶着拱门柱子摔出来,他走路的姿势很滑稽,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一只手捂着血肉模糊的左肋,血渍随着他的动作柔顺地溢出指缝。门栓歪歪扭扭地拖着步子走回来,他看着警戒的小队,看着持枪的时光,看着时光背后把脸冷得赛冰雕的屠先生,表情痛苦而忍耐。最后他看到了仍在被人死摁在地上的芦焱,芦焱努力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出了血。
门栓觉得他们就是两个垃圾,趴在地上的垃圾望着直立行走的垃圾,挺可怜,可是又怪骄傲。芦焱兔子似的眼里掉落几滴眼泪,门栓宽慰地笑笑,很轻松地倒了下去。
双车调来了车,被抓的三个人被五花大绑塞进了后备厢。一路上芦焱始终如同精力旺盛的小羊羔,起劲地尥蹶子,隔着合金钢板猛踹屠先生的屁股。
车队回到基地核心,屠先生的猎物一一陈列在他的眼前:两个为祸日久的红脑壳,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倒地不起,捆绑得结结实实,嘴堵得扎扎实实。一个潜伏多年的日本间谍,没有人架着也用不着人推搡。
屠先生亲手撤掉红先生嘴上的负担,不可一世地说:“我给你说话的权利。”
芦焱气得跳脚,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人松开门栓的堵嘴。
门栓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微弱起伏的胸口预告生命的流逝,他总算被安排医治。
有人上前钳住门栓将他拖走,芦焱朝了无生气的门栓喊:“你不要死啊!”
没有回应。
而后芦焱被钉进了棺材,和芦淼同行。两口棺材在夜风中嘎呀作响,黑夜总归漫长。
九宫的哀嚎惨不忍闻,芦焱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却看见废墟里熊熊燃烧的火光。芦焱轻声念道:“不要尖叫,不要尖叫。”
芦焱想着芦淼,想着算盘,想着五块钱能干什么,一百块能干什么,想那年少轻狂的老头总是骂骂咧咧地跳踉,想他说唯一觉得对不住你的就是不会有人给你安慰。芦焱想大沙锅,一棵树,狂沙漫天,玻璃瓶子打碎了好几个,想黄草甸,杂碎努桑哈给他脸上抹的草浆臭得像骡子身上的皮袄,树海死在黄河边上,树海曾骑着他的脑袋放了个屁。竹竿一截一截地断裂,土雷在炸响,小欠的铁锈片扎进了三棱的心房。想马匪,天外山,风紧扯呼,焦树枯草野茫茫。黄沙会住的是大酒店,大酒店外头有块空地,芦焱去打水,有人把他撂翻在地,凶器杵在脑门上,照着偏了几寸的地上恶狠狠地开枪。
门栓在轮床上,可是门栓为什么没有声响。
远处时光在大叱:“什么叫重伤不治?抽干你所有的血去换他的血!”
一声暴怒的枪响。
芦焱怔了一下,只管拿笑话安抚自己:“送死的人来了。”
大西北的山干得像炭,地上的草是打火的引子,两个扔在造化炉里踽踽前行的人刚与天外山的头狼搏过命,死样活气地去到在哪都是碉房的某一方向。
芦焱自认是没负重伤的那一个,牵着马无精打采地摇晃,门栓干脆弃了缰绳,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昏昏欲睡。
天热得很坦荡,坦荡到毫不掩饰地要把一切都做成风干条子,汗水刚渗出毛孔就已蒸发无踪。马停下来啃路边一撮没有什么水分的干草,芦焱还在喋喋不休:“黄草甸?你的朋友有水吗,你的朋友能带我们去上海吗?能吗?”说完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门栓哎哎唤着伸手去拉他,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门栓动作艰难地翻下马背,爬到芦焱身边,捞起他猫儿似的脖颈,把手垫在他脑袋下边,俯下身轻声说:“我带你去有草的地方。”芦焱微微张嘴,觉得眼皮快有千斤重。门栓伸手环住晕成一滩的芦焱,芦焱顺从地贴进他的怀抱里,门栓不自觉滚动了一回喉结,芦焱安静地枕在门栓肩头,这家伙迷糊的时候很好拿捏,又软又乖巧,只能是任君采撷。门栓瞧着芦焱干得起皮的嘴唇,实在很想用点什么来润润。他舔了一下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巴,又贴在芦焱耳边补充了一句:“还有青山。”
于是芦焱努力振奋了一下,于昏迷之中突然抱住门栓的腰不撒手。门栓身上有伤,痛得直往后倒,闷声咬牙硬是忍住了才没给芦焱还回去,两人活像两坨烂醉的泥巴在道上推搡。门栓在混乱中轻轻推开芦焱,手探到他额头。芦焱似乎是发烧了,高热中不忘初心,仍然坚持不懈地扒拉着门栓,口中还喃喃:“阴谋。青山快走。”
门栓疑惑地啊了一声,听清楚了芦焱的话,脸上泛起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容,他提了一口气,把神志不清的芦焱费劲巴拉地抱起来,像绑货一样给绑到了坐骑上,又拽住辔绳上马,人已经累得晕头转向。
好在两人一马还是慢慢朝山壑间的小道挣去。
芦焱闭着眼,可是眼前像被人拉开了窗帘。当他真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夕阳托着一望无际的草叶,金光灿灿的一片。
芦焱半眯着眼,惊呼:“草?”
门栓凑过来,挡住了夕阳的光晕:“草你个怂,就没见过烧昏了还这么难搞的人。”然后他抓了一大坨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草泥糊糊,直往芦焱脸上招呼。
门栓一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但真挨到了芦焱脸上却很细致地给他抹药,边抹边逗趣:“脱水都快脱成风干驴肉啦,为这么个半死活人鬼惹上时光,一辈子的亏本生意都在这一天做了。”
芦焱看着草甸日薄西山,气息奄奄:“门栓,你是在给我用刑吗?”
门栓就笑了,笑得甚至有些温柔,他回答:“对啊,大刑,你招是不招?”
芦焱灰心地闭上眼:“我果然还是看错你了。”
门栓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搞什么......努桑哈?努桑哈!”
芦焱在两个朋友姿势丑陋而语言粗鄙的撕巴中沉沉睡去。
他睡得太沉了。不管是羊入虎口的认命还是自觉假货的素养,芦焱都不可否认,在门栓不知其意的庇护下,他竟然睡得很安心。门栓跟努桑哈一顿闹腾,牵扯到肋骨的伤,他顺势回到芦焱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转头望着芦焱文文静静的睡颜,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的脸。
芦焱再次睁眼时已经是晚上,门栓正拿一件羊皮袄子往他身上盖。芦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躺的地方,现在他睡在努桑哈的小帐篷外边,身下铺了毯子,旁边支着小桌,摆了大饼酒和西瓜。
芦焱捉摸不透,门栓好像真的是在给他治病,他浑身上下除了外行还是外行,于是芦焱问门栓:“你到底是红还是白?”
门栓听完老大不乐意,冷不防捅了芦焱一指头,芦焱被捅得蜷成一团,又很快舒展。
门栓恢复到从前的冷面,但是他看着芦焱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十几年来我身边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同志,从昨天开始我身边有了一个你。”
芦焱低下头,脸上说不清是雀跃还是怜悯。
门栓交代后事一般给芦焱安排了行程,他跟着努桑哈从走私的密道去往上海,到了上海就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芦焱问门栓:“那你呢?”
门栓怔忡地望着渺茫的远方:“我不知道。”
芦焱警惕地往旁边挪了挪,用远离门栓告诉他自己又产生了十二分的不信任。
门栓笑得很是通情达理,他有些苦涩地说:“你用十三年勾勒一个空白,我用十几年编织我的反面。我真得好好想想我的半辈子,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
芦焱说:“你一直在帮我们。”
门栓反驳:“什么你们我们,我就是你们。”
芦焱微笑:“好吧,是我们。”
门栓恼火地攥住头发,指甲抠进肉里:“可是我也伤过我们。太久了,久到我不知道我是该杀保护你们还是该杀了你们。”
芦焱纠正道:“我们。”
门栓觉得好笑。
芦焱的声音轻柔地像一个梦境:“久到那个时候,我最想去的地方叫井冈山。”
门栓就此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感伤。
芦焱抬头细细地数天空中闪烁的星辰,良久之后门栓揉散了皱起的眉头。
门栓闷了一口酒,咳嗽了一阵,他笑容洒脱不羁:“其实我更想扔了你自顾逍遥去,青山要打的这场仗我压根儿就没看出嬴的可能,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多想要一个自在。”
芦焱沉默。
芦焱自嘲般地说:“可是你是后手,青山的后手,忍了十几年,眨巴眼被他赶来保护我这么一个不着四六的东西。”
门栓笑得直抽抽:“你也知道你自己是个啥啊?”
芦焱吃瘪,只好气得不理他。
门栓觉得逗芦焱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可芦焱是真难过了,他就收了嬉笑,显露出天外山二当家的的沉稳与冷峻。门栓站起来绕过去,扳过芦焱气鼓鼓的小脸,半哄半商量地说:“把你的命暂时交给我来决定,好吗?”
芦焱嘴巴委屈得能挂个油壶,门栓捏捏芦焱的脸皮,语气探询地又问了一遍:“好吗?芦焱?”
芦焱闷闷地回答:“还能怎样,我闭嘴了。”
他又说:“我困了。”自己拢了拢袄子,准备睡觉。
门栓推他:“别在这睡啊,进帐子。”
芦焱慢慢站起来,听话地钻进帐篷。
门栓往里看了一眼,又说:“别就这么睡啊,衣服脱掉。”
芦焱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门栓一眼,骂道:“婆婆妈妈。”然后乖乖解掉扣子。
不远处的蒙古朋友们还在不知疲倦地玩着篝火和摔跤,门栓抱着枪守在帐篷外面,枯坐了一夜。
一轮朝阳携带自橙红的平云自山头涌现,驱散掉门栓脸上残留的阴冷,使他笼罩着一种坚毅的光彩。
门栓起身,举着枪迎接旭日,发出狂野的呼号。芦焱被惊醒,他睡眼惺忪地走向门栓,那家伙一脸的狂热,就差没把蠢蠢欲动四个字写在脸上。
门栓看见芦焱,利落地往枪里压进一个弹夹。
于是芦焱向前走得更加视死如归。
门栓却把枪扔给芦焱,转头去拿早已收拾好的包裹。
门栓说:“人怎么可能在半途而废的时候对自己的善与恶弄明白呢?我要去做一件被我扔了十几年的事情。”
芦焱抱着枪,听得云山雾罩,他颠颠地跑过去拦住门栓的马。
芦焱问:“你要干嘛去?别跟个疯子似的。”
门栓乐了,笑得豪气干云:“疯子好啊,我很多年没疯过了。这个世界上会算账的人太多了,于是烂事也就多了。现在,在这一堆烂事中我要让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我要让你看一个人如何为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芦焱因他未知的行动感到忧虑:“你到底要干什么?”
门栓回答:“当头炮开局,必用铁门栓。谢谢你来了,保重。”
芦焱问:“什么?”
门栓不再解释,他现在兴奋得像个热爱征伐并且渴望死亡的远古战士。他兴高采烈地在芦焱头上摸了一把,使劲揉乱了他的头发。然后他抄过长枪,翻身上马,一溜子蹿了出去。
芦焱不明所以,冲着那绝尘一骑大叫:“你不要死啊!”
没有回应。
青山对芦焱的评价是一件又大又沉的呆行李。
门栓再次见到芦焱的时候,他又缺德地想,确实是个呆行李。
彼时芦焱嘴巴里叼了个木塞子,外边勒了根布条,很幽怨地绑在盛了稻草的木箱子里。
门栓揶揄地说:“这不是二少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手却有些心急地给他解开绳索。
芦焱拦住那两位蒙面的兄弟,急得小兔子乱跺脚,他满腹冤屈地说:“干嘛呀你们?我是安分良民明天我还要上班呢能不能让我歇一天!”
寡言的岳胜惜字如金:“旧识。”
芦焱骂道:“就是个屁!”
岳胜咬重了字眼:“旧,识。”
芦焱的荒唐简直没有章法:“......青山?”
门栓忍不住给那呆脑袋来了一下,岳胜也忍不住轻手擩了芦焱一把。
芦焱被人左右开弓,懵懵地挨着,脸上露出一副只有稚童不理解这个世界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门栓又好气又好笑,他说:“我说过要让你看一出有趣的戏的。”
芦焱睖睁着眼睛,眼圈鼻子一齐泛酸。
门栓自我解嘲:“我演砸啦。”
芦焱难以置信地看着门栓摘下面罩,眼里淌下一行泪,委屈得无以复加。
门栓的心忽然一挣一挣地疼。
芦焱哭的时候很安静,只是无声地落泪,像溪流涓涓淌过,声线微微颤抖,他问门栓:“你知道这十几年,我有多长时间是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同志一同进退的吗?”
门栓有些心虚,但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他想了无数个措辞,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反问:“不、不多吧?”
芦焱濒临崩溃,竭力压制住情绪把话抖完:“就是,跟你在一起的十几天。”
门栓还在思索这哪儿来的十几天?芦焱已经乱拳揍出,边揍边骂:“你他妈怎么还没死啊?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
暴风骤雨的拳头已经用尽了全力,可是对于门栓来说依旧软得像棉花。门栓举起拳头格挡,芦焱小猫乱抓,压根儿是在狂挠空气。
门栓招架不住芦焱小孩子一般的胡闹,往后企图躲开芦焱的拳打脚踢,却被逮住一个劲儿地瞎薅脸和衣领。门栓嗳嗳地叫唤,好不容易扒开芦焱的爪子,匀了一口气喊:“英雄只死一次,懦夫可以死很多次。”
芦焱抓得更起劲了,他大骂:“别他妈跟我装英雄你!”
门栓触碰到内心往事,不愿再由着芦焱乱发脾气,腾出一只手想把他推开,可是芦焱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难缠。门栓大吼,声音扭曲得变了调:“老子是说老子是懦夫!”他两只手擒住芦焱,拎小鸡仔一样把他甩开。哪成想芦焱是个风吹大点都能被吹翻个跟头的轻骨头片子,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芦焱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动作连贯地站起来,瞪视着门栓,愤怒而思念。
门栓顿时心下懊恼,可还是嘴硬得不行:“老子是说,老子是懦夫。”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软了好几倍。
芦焱很好哄,一个活着的门栓就行。
芦焱坐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门栓蹲下去,对芦焱动手动脚,把他的脑袋硬扳起来,温和地对他说:“让我不要死的是你,问我怎么还没死的也是你。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个什么道理?”
芦焱眼尾还带点红色的泪晕,他倔强地把头别过去:“我不跟你讲道理。”
门栓笑容有些宠溺,他拍拍芦焱的脸蛋,很舒心地呼了口气。他向芦焱凑近了些,勾下脑袋,亲昵到快要抵住他的鼻尖,低声说:“我做了一件事,现在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了。门栓,活着,多年前的共党,迷过路,不知道会怎么死,可现在知道,死的时候,他肯定是个共党。”
芦焱抬头,门栓脸上挂着一种满足得近乎幸福的笑容。
门栓继续说:“有人牵挂的话,当个懦夫也不错。”
芦焱给了他一拳:“懦夫!”然后把自个儿埋在门栓怀里继续啜泣。门栓首先是吃痛,而后被突如起来的依赖搞得不知所措。
几十年硬桥硬马,就从来没有挨过这么不着调的柔软,门栓枉自还带个铁字,芦焱这把火已经快把他烧没了。最后门栓伸出僵直的手,笨手笨脚的,大手轻轻抚摸芦焱的背。
“我好像又没自在啦,芦焱。”门栓暧昧又俗气地笑了。
芦焱开始背那一堆乱码,门栓执笔,岳胜传递破译。原来种子早已撒好,废墟之下遍地生花,屠戮扼不住春苗般的生机,铁蹄践踏过土地破开些抗力。复兴的幼芽于烟火中孕育,自由的怒花在鲜血里长起。他们重来三月青山道,再看已是一片风帆万柳丝。
青山,青山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青山啊,青山。
芦焱头戴钢盔,拿着鬼子刀,摇头晃脑地吟哦一阙词:“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岳胜百无聊赖地拨弄吊篮里的家伙什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腾云驾雾。速记机器门栓连姿势都没工夫换,在桌前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写,末了他抬头问了一句:“欸?这段怎么听着怪顺畅的?”
芦焱兴致勃勃地说:“哦,这段不是种子。”
门栓愣住,惊讶,忿忿,摔笔。
芦焱被追得满屋子乱窜,一边护住脑袋一边喊:“我就是觉得,挺、嗨!挺应景的呀!岳胜!岳胜啊!练家子救命!哎呀......”
现在芦家二少爷万念俱灰地给久坐不动的门栓松肩,据门栓添油加醋的描述,岳胜大概了解到这是在大沙锅的野路子教书匠何思齐和天外山马匪二当家共组的奇观。芦焱一言不发,恨恨地捶打门栓精瘦的宽肩,自认为力道重得能把人家的骨头捏碎。门栓哎哟哎哟地呻吟,可表情实在是舒服得不行。岳胜欲言又止,默默退到后边去,自己跟自己嘟嘟囔囔:“这不太好吧?这不太好吧不太好吧?”
最后的标准结局,是芦焱自己的手给人捏得发胀发酸,门栓反手把人摁在凳子上,乐乐呵呵地给二少爷搓手按摩,附赠某些经络疏通部分穴位放松,大尾巴狼占尽便宜。
日子就这么简单又不简单地过去了。
又一天,门栓装模作样地搂着芦焱,一路做着痞里痞气的威胁。两人在鬼叫和哀号的掩饰下一步步进到棚户区深处。岳胜不在,附近出现了疑似盯梢的人,门栓用胳膊肘夹住芦焱的脑袋,拽着他七拐八拐,最后把人不客气地顶在墙角,揎拳捋袖,对着芦焱一通胡作非为。
芦焱难耐地躲避着门栓的东摸西摸,竟真给他摸到了收获。
门栓举着油纸包,嗅了嗅,凶相毕露,他凑近芦焱细弱的脖子,像是要一口咬下去,气息呵到芦焱耳朵上,低声问:“这啥玩意儿?”
芦焱用间谍的口吻严肃回答:“生煎。”
门栓无语望天,目光锁定芦焱,一只手看也不看就打开了破烂之家的门,一把把人揽进了屋。
芦焱无辜地坐在烂包箱子上,看着门栓拆开纸袋,一股热乎的鲜香直冲脑门,馋得人口舌生津。
门栓拿出一个被挤到变形的生煎,对芦焱说:“惊喜?你来就为送点这个?你就把它塞衣服里?下来!”
芦焱蹦下箱子,门栓发现他今天穿的很波俏。
芦焱吐吐舌头:“没办法诶,我这么衣冠楚楚的拿手里会被打劫的呀。”
门栓把人揪过去,翻开芦焱的外套使劲耸动鼻翼,惹得芦焱很羞涩地逃。
门栓说:“我说你身上怎么一股咸油香味儿。”
芦焱歪头去拿门栓手里的生煎,门栓立刻把手举得高高的,芦焱嘟嘴卖乖:“我吃一个。”
门栓说:“我打劫的就全是我的。”
芦焱扒拉门栓:“门栓你幼不幼稚啊?”
门栓咬掉一口生煎,香得舌头直哆嗦:“我说,咱俩到底谁幼稚啊?”
芦焱还在虎口夺食,木门啪的一声被踹开,门栓反应迅速地把芦焱护到身后。
岳胜抱着一堆厚布裹住的零碎玩意儿,老实巴交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人。
岳胜快乐地吃着香喷喷的生煎,和芦焱一起看着门栓组装枪械。
门栓很快就完成了组装,一把崭新的李恩菲尔德狙击步,自带原装望远式瞄准镜,绝对的稀罕物件。门栓眼睛发亮,一刻不歇地端着枪到处瞄准,美其名曰替前线弟兄们试试手感。
芦焱乐开了花,他蹭到门栓身边试图找到些许存在感,清了清嗓子,洋洋得意地说:“我的钱。”
门栓不理他,换了个方向朝想象中的敌人开枪。
芦焱追到另一边,很正式地咳嗽了一声:“我的钱。”
门栓依旧沉浸在放冷枪的的快乐里,嘴里还模拟着砰砰的枪声。
芦焱发脾气了,他绕到前面,把自己怼上门栓的枪口,略显单薄的小胸脯一挺,意思再明显不过:还装看不见我怎么着的吧!
门栓十分不情愿地放下枪,万分不舍地说:“知道知道,全部上缴支援前线嘛。”
芦焱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面上绽放一个狡黠而可爱的笑容。
他捧起狙击步,欣赏地抚摸了一遍枪身,然后把他举到门栓面前:“你的啦!”
门栓愣住,把芦焱你可别开玩笑八个字写了在脸上。
芦焱跟岳胜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用眼睛向门栓微笑,似蜜糖甜。
芦焱扬眉吐气:“我说这是我的钱买的,不是密码本换的。”
门栓敏锐地捉住关键点:“那你去什么地方搞的?地下黑市?”
芦焱不可置否,他这会儿像只骄傲的小猫,要有尾巴他肯定会神气地蹲坐在地上,昂首挺胸,顺便惬意地摆弄自己的尾巴尖儿以表愉悦。
可是门栓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他皱起眉头,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岳胜看出不对时已经晚了,门栓把枪重重地拍在桌上,大声责骂:“糊涂!”
芦焱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也变得有些愠怒:“凭什么?”
门栓气得不轻,又不敢真对芦焱动手,只好气愤地拧了一把芦焱的鼻子,焦躁地踱步:“我说过了你就是混在铁球中的一颗鸡蛋,最宝贝的宝贝!黑市也是暗流的一部分,整个上海放眼望去不是若水就是屠先生的势力,看看我们?”门栓摊开双手,环顾四周的破铜烂铁。“三教九流不让你去抛头露面,你倒好,自己就往那枪口上撞......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芦焱惊怒交加,呼吸都变得不太舒畅,他瞪着眼睛吹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芦焱委屈加失望:“你凶我......为了一把枪你凶我。”
门栓本就沙哑的嗓音立刻劈了叉:“我他妈是为了枪吗?嗯?我是为了枪吗?你啥逻辑?”
岳胜排雷似的踩进来一只脚,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恂恂地开口:“容我说一句......”
门栓转过头,整个人像头愤怒的豹子,亮出锋利的獠牙,指着岳胜的鼻尖开骂:“你也是,叫你保护他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就由着他胡闹!你就这么陪他可劲儿玩吧!”
岳胜这老实疙瘩安分守己地站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等门栓数落完,岳胜气势弱弱地解释:“他爸找的门道,他家司机——也就是我过的手,他只是拥有支配这支枪的权利,他,他干干净净的。”
门栓哑然,转头呆不愣登地看着芦焱。芦焱已是一副来者不可追的拒人相。
门栓肠子已经悔青,仰天从稀疏的木板顶棚里看到天空漏出一个巨大的破洞,低头怎么也找不到补天的石头。门栓看着岳胜仍旧在那里表演俯首帖耳,瞧不出一点恶作剧的迹象。芦焱拿后脑勺对着门栓,门栓只好把牙齿磨得稀碎,全往肚里咽了。他揪住岳胜的领子,忧伤地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岳胜拥有打娘胎起就带着的出色实诚,他讷讷地回答:“我说了啊?可你不让我说啊。”
芦焱像一根韧性十足的蒲苇似的坐在那厢,好像五千年前就坐在那儿了。门栓艰难地打着哈哈,房间里充斥着他一个人孤独又尴尬的笑声,他干咳了两声,拿起英七七在芦焱身边爱不释手地晃悠,嘴里不住赞叹:“哎呀这个枪哪,哈哈哈,顶好顶好的呀......真不相信它居然是我的啦。”
芦焱现在不仅聋了还瞎了,充耳不闻,熟视无睹。门栓使出浑身解数也撼动不了他半分,这个人,真是看似柔弱无骨实则铁骨铮铮,表面温软可欺内里金刚不坏。狗得拍猫得捋,这厮却是非猫非狗软硬不吃,可他自己却是软起来要人病,硬起来要人命。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倔人一个,最是棘手。
门栓没辙了,他眼睛一刻没差地盯着芦焱,贼视眈眈,伸脚踢踢旁边岳胜的屁股,悄声示意:“你帮忙说说好话啊?”
于是岳胜就用手揩了一下鼻子,摆出拉和的架势,默默吐出八个字:“关心则乱,无可厚非。”
芦焱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
门栓讨好地凑上去,结结巴巴地说:“那啥我,我给我的爱枪取个名字哈,叫内什么,小旋风怎么样?这玩意儿射速老快老快了。”
芦焱白眼翻上天:“小王八蛋。”
门栓一听,一拍大腿:“这个好!就叫小王八蛋。”
芦焱看他就像看一个白痴:“铁门栓你是不是有病啊?”
门栓激动得说话都破了音,他顺着芦焱:“对啊,我就是有病。”
芦焱报之以嗤笑。
门栓跃上芦焱呆坐的木头箱子,亲亲热热地搂住芦焱,芦焱只是动了动脚,没有反抗的意思。
门栓把脑袋巴结过去,探究地观察芦焱的表情,眼底燃烧温柔的火焰。
“不生气啦?”门栓柔声问。
芦焱气定神闲,坐怀不乱:“没有。”
门栓奇怪:“那干嘛不躲?”
芦焱气急败坏地抻腿:“腿麻啦。”
故事的最后,芦焱握着长刀走出了巷子,门栓终于用日本人的血为小旋风抓了周,如果明天还在,它的子弹从此只射向日本人。
现在他们两个被死摁在水泥路上跟大地亲嘴,汤姆逊的弹壳密密麻麻地溅落在地。
门栓顶着脑袋笑骂:“垃圾!嘿嘿,我是说,我们两个像垃圾。”
芦焱也嘿嘿地笑了,不如门栓粗犷,一辈子呼不散的文气。芦焱说:“还是怪骄傲的……见鬼的英雄。”
芦焱和门栓都看到了后车底下的定时炸弹。门栓反应比芦焱快,他玩命地挣开青年队的压制。
芦焱匍在地上绝望地喊:“你不要死啊!”
没有回应。
一切尘埃落定,时光向屠先生一丝不苟地打着报告,通缉榜二的共党死于重伤不治,死前想问先生一句话。
屠先生背后升起黑暗的图腾,屠先生说:“念。”
门栓站在图腾的对立面,废厂窗户外的光照映在门栓站立的地方。
门栓问:“您把我们都杀光了之后,您会去杀日本人吗?”
屠先生目光思忖。
门栓往前踏出一步,嘶吼逼问:“会吗?”
屠先生说得进退自如:“我会去杀我想杀的人。”
门栓表示受教了的讥诮面容倏尔消逝。
屠先生感觉不妙,他仓皇地望向背后,黑色的暗流缓缓涌动,挣扎,尖啸,破裂,重塑。
面前的时光微妙一笑。
芦焱见到了芦淼。
芦焱没有喊一声哥哥,芦淼也再没有机会作出任何应答。人生浩淼也好,以身助燃也罢,芦家的男儿不畏强暴,芦家的男儿不会为了歉疚回头,不会为了老天不公回头,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回头。芦家的男儿从不回头。
芦焱最后一次伸手抚摸哥哥的脸庞,就此触及到青山真正的理想。
芦焱站在暗流王国里,对黑羽的乌鸦国王做出了终极宣判,有的人丧钟终会敲响。
而后芦焱大步走出两棵树,走向他的大地和山川,双车持对若水的枪半忍不忍地响起,芦焱没有停下步子,没有回头。
最后的最后,何思齐倚在一棵树下做着展信佳。
青山的理想在一棵树悄然生根,彼时小荷才露尖尖角。
青山的理想,最初的理想。芦焱忽而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曾经有人要让他看一个人如何为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一只饱经风沙的靴子蹬上了何思齐坐着的小坎包。门栓弯下身,距离很近地迎对何思齐骤然变色的脸,他许久不见地,一次性补全了芦焱过往多次失落掉的回应:“我来了。”
这次不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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